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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扶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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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國公心中郁悶與憤恨交織而升, 侄女當皇後的得意也被沖淡開。

他從來就忌憚裴珩,這種畏懼甚至是從老王爺身上延續而來。

當年老王爺在時, 太後還沒嫁給先帝,孫家只是尋常世家,老王爺那雙眼如伏龍一般, 也是釘進人心裏去, 偶爾幾次與安國公對上, 輕飄飄一瞥,似乎就看透他草包浮躁,不鹹不淡。

裴珩跟他爹的眼睛一模一樣, 當年不過是隨先帝征戰而歸的毛頭小子, 歸來就對剛當上國丈的安國公不甚客氣, 無非是因為安國公世子在街頭打死幾個無名百姓。

裴珩的脾性也隨老王爺, 哪怕是對待同一家人,他也能態度區分得鮮明, 愛與恨, 瞧得上瞧不上,慣是不加遮掩。

他待先帝和皇後一般敬重,待安國公這個國丈大人就極勉強, 卻又對孫諸儀、孫雍商留有禮節。好像透過他的眼, 就能清楚照見自己的不堪。裴珩和老王爺執掌昭武的萬鈞氣勢一脈承襲,至今烙在安國公眼底, 哪怕他權勢滔天, 也未能跨過這一道敬畏。

越怕, 越恨。

一縷微不可查的黑氣貼地在皇宮大殿內游走,仿佛在找尋獵物,它飄渺著漫無目的,而後被安國公的戾氣吸引,游魚一般從他腳下鉆進去,便不見了。

太後召裴珩上前去,她是孫夢汀姑母。先帝去後,裴珩以禮奉皇嫂,很維護太後母子,又分寸得當,幫著小皇帝站穩腳跟,擋了許多明槍暗箭。

“阿洹大婚,哀家恍惚就覺得隔世,若烜毓還在,你們兄弟朋友幾個,今日必得喝得大醉,連兒子婚典也拋到一邊去。”太後笑道。

裴珩和旁邊的燕雲侯聞言,心裏都觸動:“阿洹長大了,青出於藍,皇兄在天上也看著呢。”

帝後接受過眾人朝拜,照大燕禮儀,走下禦階向長輩敬酒。皇上一身玄底紅紋王服喜袍,襯得白皙面貌更清俊,孫夢汀一行一止皆是最標準的規範,秀雅端莊,一雙新人珠聯璧合。

大燕以武立國,凡事不至於太過繁瑣,大典過後就沒那麽多規矩了。

裴珩接了帝後的酒,笑著道:“我就再擺一回叔叔的架子,驪青,今後與皇後濡沫相伴,是深厚的緣分,照顧好彼此,也照顧好家國。”

陸眷卿身為鎮國大將軍,並擔相國之位,亦十分被皇上倚重,寄語道:“相敬慕扶持,就是帝國之福。”

孫夢汀一顰一笑端莊柔嫵,與裴洹謝過長輩寄言。裴洹眼中笑意清淺,心中卻有些許悵惘,自小被父皇留給他的可靠人臣輔佐,一路有驚無險至今,他對九皇叔和陸眷卿最倚賴。

今日仿佛是一道分割線,越過去,許多事就變了。

柔章帝姬在太後身邊,呂厄薩的目光時而穿過憧憧人影看向她,孫夢汀依舊帶著點艷羨的心情,但不好再開口玩笑,卻好奇太後看在眼裏,為何沒有替柔章帝姬指婚的意思。

帝姬暫失陪,孫夢汀悄聲問姑母,太後笑了笑,道:“你今日已做得很好,但從前的姐妹情也好,別的什麽也好,都要換個法子思索了。”

孫夢汀只好接受這個似是而非的說法。

太後又道:“呂厄薩是部族王族。”

孫夢汀一怔,但還是不解其中深意。呂厄薩不是大燕人,而是正正經經的北疆部族——安克圖部的王族世子,他的相貌深邃英俊,武功高強,是典型的外域血統。

元緒帝在位時,他被送到大燕京城。元緒先帝從前是很有魄力的,既兩邦交信,便幹脆任用呂厄薩,命他作三殿司之一的提督統領,掌管奉鉉司。

安克圖部歸順大燕,呂厄薩留在朝中做得很好,若柔章帝姬嫁與他,兩人繼續留在江陵,或回到安克圖部,都是很順其自然的,沒有任何不妥。

孫夢汀一直有些敬畏這位姑母,便安安靜靜沒有多問。

裴洹最後還是有些喝多了,站在殿外廊下與陸眷卿說著什麽,微微有些不穩,陸眷卿扶住了他。裴洹被宮人送回去,手裏攥著無意從陸眷卿身上拽下的一穗玉璋。

清朗月下,宮殿廊間,裴洹緩緩地走著,他遠望無盡的皇城琉璃檐頂,低頭看看手心的羊脂玉。

他走進了夜風中。

孫夢汀在宮人侍奉下回殿侯禮,走到一半,她讓人停了鳳輦。

錦緞繡鞋踏在沁涼青磚上,特意繞了道,從開闊的後殿大廣場上穿過。

清輝遍灑,她猶疑一瞬,踏上石階,往九霄臺上走去。

宮人不敢阻攔,她柔美的面龐微微揚起,一路攀上高臺,她步子越來越輕快,仿佛帶著少女時光最後的無憂無慮,提著裙擺一路登高,要看一眼最開闊的景致。

終於登頂,疏朗天地間仿佛唯她一人。

皇宮皇城在月光下綿延,一陣寬風悠然嘯過,她裙裾飛揚,九鳳釵鬟微搖,深深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,又有些高處不勝寒。

她認真地,仔仔細細地,同自己的過去告別,勝火榴花,銀鞍白馬,就都全過去吧。她是皇後了,就好好地走這段未知的路。

一件重錦龍紋披風輕輕披在她肩頭:“夜裏風大。”

孫夢汀轉過頭,眼前是皇上年輕俊朗的面容。

她猶疑一瞬,把手搭在他手心。

裴洹沒有催促,只是陪她遠眺,時而給她指出京城中光亮最盛的幾處,告訴她是哪裏。

新婚帝後相攜著私語許久,宮人和禁衛們靜立在他們身後,人間心事流水過,星河如瀑,蒼穹萬古。

回王府的路上,裴珩酒勁上來,斜倚在車廂內,蒼白的臉被車廂內掛著的琉璃燈盞照得更清瘦有致。

胥錦端詳他,裴珩睡著時、曬太陽時,尤其顯的病弱,仿佛一枚修長的白玉,脆弱剔透。

胥錦低聲道:“承胤,你覺不覺得,陸大將軍像一個人?”

裴珩醉得半夢半醒,“唔”了一聲表示疑惑。

“像不像……你的師尊,泓明上神?”

裴珩薄薄的眼皮透著細致的淡青血管,眼睫安穩地低垂,片刻後,忽然睜眼,微挑的眸子霎時醉意去了七分。

他扶著錦墊撐起清瘦的身子,與胥錦面面相覷。

半晌後:“長得一點也不像……脾氣……有點像。”

胥錦沒再說話,最了解泓明的人是裴珩,到底像不像,他說了算。

裴珩頭疼,最後道:“不管像不像,也都奈何不得,不想了,不想了。”

“好,都隨你。”

胥錦哭笑不得,但也同意,不論陸眷卿和泓明有沒有關聯,他們也不能幹涉什麽。就如同龍章,還不知道他們前世的事情。

龍章身上沒有皇室的靈脈,是純粹的凡人,在事情沒什麽結果的時候,裴珩希望他能過好這一生,不要被往事打亂未來。

皇帝大婚十日後,瑞王府接到了青玉殿的函文,三殿司缺人手,胥錦入赦簡直是雪中送炭,溫戈早就想讓胥錦盡快去助力,被帝後大婚耽擱了這一陣子。

因著不久前刺殺案的緣故,京畿內外布防巡守全部打亂,大批的人入獄流放砍頭誅九族,刺殺案和鎏金礦案幾乎是同時結案。

鎏金礦案主使莫盈開逃不掉死罪,朝上順藤摸瓜,牽連出一片孫氏門生官員,一路往下擼人,從東海擼到了京城,截止在戶部,沒有繼續挖,因為再挖下去,就直接把孫氏三公挖倒了。一來皇上剛娶了孫夢汀,不好前腳結婚後腳砍老丈人腦袋,二來挖出的僅是東部三州府的線,樹大根深,根系四面八方,對門閥望族的整治不能一蹴而就。

而當日宮中舞女刺客的主使不是一個人,她們是前朝蘭臺案冤死者的後人。

十幾年前的舊事被揭開,一朝揚起刺鼻的灰塵,裴珩深深疑慮。

裴珩本身也是蘭臺案受害者,老王爺殞身動蕩之中,他前半生顛沛流離惶惑夢魘皆出於此,但他不大相信,蘭臺案遺孤背後沒有其他人。

刺殺案是奉鉉司領命辦的,呂厄薩特意來了趟瑞王府,燕雲侯也來了,幾人月下對飲,說起這事,呂厄薩也很蹊蹺,他幾乎是指天發誓:“真的查不出其他人。”

裴珩好一頓安慰,才讓呂厄薩不再嘆氣。

胥錦次日入宮,溫戈跟胥錦商議了幾天,便直接把三殿司皇宮外苑布防的調度權交給胥錦,只負責統籌,不必親自操勞什麽。

胥錦也不客氣,當日就改動了溫戈的布置。溫戈畢竟是國師當久了,習慣以守護者的角度做事,但當下情勢危機四起,真要讓京畿滴水不漏,需要知彼知己,知道作奸犯科者的思路。胥錦從前掌管惡法境多年,魔界戾氣最重,殺人越貨什麽混蛋事情都有,於是短短幾日,皇城外苑布防在他手裏變成了一張犯者必誅的殺陣鐵網。

裴珩散朝後慢悠悠往外走,直至皇宮外苑寬闊的大廣場上,曼爾瑪花紛落的花瓣被風揚起,落在方正的青磚上。

他聽到一陣沈重的馬蹄聲,轉頭看去,便見胥錦一身鴉青武服,肩覆鱗甲,腰佩青龍玄鐵劍,騎一匹高大駿馬。身後跟隨三殿司武者,整支隊伍百人,卻有堪戰兩千兵馬的沈肅氣勢。

胥錦原本漫不經心,神色冷峻,他看見裴珩才笑起來,明亮的陽光照在整個寬闊的皇宮廣場上,他深邃妖冶的面龐被照得明朗昳麗,翻身下馬,示意手下先行,自己走到裴珩跟前。

裴珩見他適應得很好,好奇他是怎麽服眾的,笑笑道:“累不累?”

“還成,就是改陣時候很麻煩。”胥錦微笑道,“我已查過,那天燒紙的兩個太監是冷宮當班的,改日找機會細細審問他們。”

“溫戈讓你來,就是為了外苑布防,既已磨合好,你便可請辭回府歇著,有事只跟溫戈商議就行。”裴珩道。

胥錦湊過去低聲道:“好。這幾天事情多,感覺每天都見不著你,怪心煩的。”

裴珩笑道:“別人做夢都想統領三殿司,你倒好,不到半個月就膩煩了。”

從在萊州的時候,胥錦便養成了習慣,他喜歡在屋頂上看月亮,且總得選個看得見裴珩的地方,通常是正對著書房或中庭的檐頂。

這夜裴珩回來的晚了,胥錦也在宮中耗了大半日,此刻在月霜漫灑的屋脊上半躺著,不知想些什麽。

裴珩喚他,胥錦立時望過來,一見裴珩,眸中欣悅,他燦爛一笑,飛身躍下屋脊,落到裴珩跟前,裴珩下意識伸手,半扶著胥錦腰際,轉了半圈才穩住。

“怎麽跟小孩兒……”裴珩笑著說,話未說完,胥錦順勢反手攬住他,兩人一踉蹌,他後背靠在院內扶桑樹幹上,胥錦一下子離得很近,呼吸可聞。

裴珩神思恍惚了一下,胥錦感到一陣熾熱悸動從亂掉的心跳竄出,滯了一滯退開幾步。

“胥錦!”

背後傳來破空風聲,龍章一不小心放出了黑羽隼,揮舞著一柄劍追了來。

那黑羽隼是才化出靈識的猛禽,靈識受損,龍章和白鶴出城玩的時候撿回來的,黑羽隼一旦修出靈識,羽翼便堅如寒鐵,翅膀劃過便如刀割,又是性子極暴烈的,這一飛出來,就殺傷力極大。本打算明日治好了帶到京郊放走,未想到被它掙開了去。

胥錦立刻反應過來,轉身奪過龍章的劍,反臂一劍生生攔下黑羽隼沖撞,鋼鐵和羽翼碰撞時鏗鏘一聲。黑羽隼極為靈活,原處半空中繞了幾圈,倏然改變方向騰空而去。

胥錦立即追上,踏空猛地躍起,左手張開五指,召水化出一條長鞭,狠狠甩下去,鞭尾如蛇纏住黑羽隼,胥錦於半空中一個漂亮的騰空旋身,借著俯沖之勢重重橫空揮出一劍,他手中的鞭化作一把長戟,呼嘯生風直沖扶桑花間而去,擋住黑羽隼退路。

眼看長戟要把半株扶桑樹冠劈下,龍章和白鶴都幾乎要捂眼不忍看,那長戟居然在胥錦手中突然改為柔力,堪堪掠過花簇。他跟裴珩學來的劍法竟化用到其他兵鐵上。

胥錦修長身段輕靈落地、將被牢牢捆住的黑羽隼拋給龍章,收戟,長戟在肩頭繞了個大旋兒,一氣呵成。

裴珩只靠在樹下笑著看他,眸子宛如一泓明月,胥錦的長戟劃過一道狹長弧光,穩穩止在了裴珩面前。

那戟前端鋒刃上有一朵完整的扶桑,璨烈如火,柔麗冶艷,堪堪停在裴珩跟前。

“我方才在檐頂上看去,這朵最甜。”胥錦握著戟,眸似星辰,唇角眉梢笑意飛揚。

裴珩眼前是戟端的扶桑花,順著長戟望去,便是一身灑脫的胥錦。

他忽然間心跳如雷,垂著的指尖微一動。

裴珩擡起手,取下那花放在唇邊,輕輕吸入一絲清甜的蜜。

君心如鐵,忽成繞指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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